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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武汉疫情最严重时,我考虑过给两个儿子立遗嘱 | 一个记者的自述

柯皓 中国人的一天 2021-04-22

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,柯皓在武汉肺科医院ICU内采访。

2000年,柯皓18岁,上大一。老师问同学们理想是什么,他说想当“战地摄影记者”,背着长枪短炮,冲锋在硝烟战火之中。大学毕业,同学们大多当了老师,而柯皓去了媒体,当了一名摄影记者,算是实现了一半。而在今年疫情爆发的武汉,他实现了另一半理想——11月8日记者节,从业16年的湖北日报记者柯皓讲述了他的故事。
2004年,采访武汉一工地安全事故时,被保安关“小黑屋”。媒体同行来营救时拍下了这张照片。
和所有刚入行的摄影记者一样,刚参加工作时,我的主要任务是跑热线、拍社会新闻。
一位文字记者、一位摄影记者、一位司机,这是我们的铁三角组合。一接到新闻热线转来的线索,一脚油门就发车。
彼时,传统纸媒处于黄金年代,报社新闻热线24小时不断:车祸、火灾、打架斗殴、奇闻趣事,只要你愿意,可以让你跑得停不下来。
当时我一个月收入3000多元。虽然收入不高,但工作热情高涨,精力旺盛,跑遍了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。
2006年,险些丧命的火灾现场。
2006年冬天的一个深夜,市郊一个废品回收站发生火灾,我到现场拍摄。
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垃圾,许多地方还在冒烟,消防战士正在处理火场。就在我埋头拍照时,一名消防战士突然一把把我拉开,拿水枪向我冲水——原来我脚下的垃圾复燃,鞋底已烧着,裤脚也燃了起来了,而我却全然不知。
相比后怕,更多的是心疼:鞋和裤子,都是我前一天新买的,花了一千多元,相当于我工资的1/3。
算起来,当摄影记者这些年,这就算是“遇险经历”了。和真正的“战地记者”比,几乎不足挂齿——别人拿命在搏,我损失的只是一双新鞋。

2013年,CBA联赛。

2013年3月,武汉,著名足球明星贝克汉姆在秀球技时不慎摔倒。
2012年起,我度过了5年相对轻松的时光,当了一名专职体育摄影记者——赶上奥运会年、去伦敦采访、在全国各地拍赛事、拍体育明星……
行走在市井之间,奔波于琐碎之中,“战地记者”的理想,渐行渐远。
作为一个生活、工作都日趋安稳的中年人,我已快忘了那个“中二”的理想了——直到2020年,一场对抗疫情的“战争”,在家门口打响了。

2020年2月1日晚,灯火通明的火神山医院建设现场,建设者在忙碌工作。
疫情刚刚爆发,身处风暴中心的我,和多数同事、同行一起,投入到了抗疫报道中。
大年二十九那天,我被定为报道组成员,但没有告诉告诉家里人,我走的时候最大的行李是一床被子。两岁的小儿子刚学会说话不久,他正在发烧非要我抱,说着爸爸不要上班。
后来,同事在朋友圈发图,老婆才知道我进了报道组。那天我整个心都是悬着的,晚上打电话才知道儿子退烧了。
为了家人安全,我决定,在疫情被控制之前,都不回家了。但疫情什么时候结束,我心里也没底,毕竟这样的场面,我们都从未经历。
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,我跑遍了武汉:去机场、去社区、跑医院,进出“红区”、ICU重症病房、跟拍医疗队……每天驾车跑近百公里。
2020年1月28日,一名护士在武汉肺科医院ICU里忙碌。

2020年1月31日晚,搭载了76名湖北旅客的MF8676次航班,从泰国曼谷飞抵武汉天河机场,旅客耐心等待排队出舱。

2020年2月1日18时许,武汉市新华路体育场,协和医院的医护人员从直升机上搬运空运来的医疗物资。

这让我记起了刚参加工作时,跑社会新闻的经历,怀念曾经的“铁三角”。不同的是,那时的日子虽忙碌,但波澜不惊。
而现在,我们和死亡之间,可能只隔了一件防护服、一个口罩,一点不经意的疏忽,就可能让自己躺下。
1月24日,除夕,我将自己和相机层层包裹,走进了发热病房和重症病房。
护目镜里都是雾气,连相机取景器都看不清,我只能摸索着角度,凭手感和光感盲拍,完成了最早发自重症病区的报道。


2020年夏,我和两个儿子在武汉园博园游玩。
疫情期间,我常失眠。
白天不觉得害怕的场景,深夜一个人躺床上时,就在脑子里冒了出来: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感染了;我害怕像ICU的患者一样,插着管子躺在那里;我思考该给两个儿子留下怎样的遗嘱……
我有太多牵挂,有家人需要照顾,我还不想死。
记得离家拍照不到十天,10岁的大儿子问过我一次,“今天拍了什么?有没有人死掉?”又问我“有没有小朋友死掉”,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这种小孩的病历,我就说没有。
我第一次体会到了,当“战地记者”是什么感觉。但如果有选择,我还是希望永远不要体验的好。

2月16日晚,武汉汉口的高楼大厦外墙显现出“武汉必胜”“中国必胜”灯光秀。
这些年,我时常问自己,工作的意义是什么,年龄不同、经历不同,答案也都不太一样。
但在经历了疫情之后,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最接近的答案。
1月26号,大年初二,我和同事前去采访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。
在金银潭医院,我们从中午2点等到晚上9点,见到了疲惫不堪的他。由于时间有限,我没能拍摄到工作状态的张院长。
第二天,我再次来到医院。尽管我一再保证,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拍摄,但张定宇在电话里就拒绝了我。
在医院又等了8个小时后,在病房外走廊里,我看到了张院长正一瘸一拐的背影。
我立刻跟上去,一路跟拍。在他转身的时刻,我拍下了他身穿白大褂、拿着对讲机的工作照。

2020年1月27日晚,张定宇在协调危重病人转运。
这张照片,成了疫情期间,我传播最广的作品。我在网上,看到这张照片下网友的评论,都说很感动,冲锋在一线的医护工作者,在最灰暗的时刻,像燃烧的火把,鼓舞了大家战胜疫情的信心。
我也很感动。我认为,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。

2020年1月28日,武汉肺科医院ICU主任胡明接到电话后哭泣。
网上还有一段大家熟悉的视频,叫做《哭泣的医生》,那也是我拍的。
1月28号,我在武汉肺科医院采访,正在向我们介绍情况的胡明,接到一个电话后,就借故走开了。
我发现他好像在抹眼泪,出于职业敏感,我开始用相机拍视频——后来我才知道,他的一位医生朋友,在抢救患者过程中,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,已经病危。
胡明难过地说:“我们从死神手里抢病人,却保护不了自己最亲的人”。
疫情期间,很多医护人员的亲人和朋友都感染了,生死未卜,但他们依然坚守岗位,没有人后退。
2020年2月5日晚,武汉江汉方舱医院,护士向一名躺在病床上看书的患者竖起大拇指。
疫情期间,我拍到最有趣的一张照片,就是方舱医院的“读书哥”。
2月5日,我和医生一起,进入武汉国际会展中心江汉方舱医院。一片忙乱中,镜头中忽然闪过一个年轻人,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,安静地阅读。
他瘦削的身体,传递出的力量、镇定与从容,深刻地打动了我,我随即按下快门,拍下了这一瞬间。
后来,这张照片火了,我很高兴,我为大家传递出了乐观的情绪——这也是我工作意义的一部分。

今年9月,我在北京接受了表彰,被授予“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”荣誉称号。
拿到奖章,我仔细端详后发现,奖章中间的图案里,有一个端着相机的人,那是我,是我的同行们,是无数胸怀新闻理想的人。

2020年2月18日晚,住满了新冠肺炎轻症患者的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。

2020年2月18日晚,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,患者在病床上休息。
我记得火神山医院启用第一天,我随救护车队到汉口医院接转院病人,一位男子躺在路中间,挡住救护车,要求先把他母亲先转去火神山。
我下车劝说,另一位患者家属也拦住了我,泪眼婆娑地让我帮忙,把她的母亲转去火神山。我只能说,对不起,这个我帮不上忙。
她说,“你们记者只会拍照作秀!”很失望地离开了。
面对那种局面,我能理解,但心里也很难受,自责自己能做的太有限。
2020年2月18日,辽宁医疗队的医生推着轮椅上83岁的治愈患者走出雷神山医院。当天,武汉雷神山医院首批2名新冠肺炎确诊患者出院。
当然,我们收到更多的,是鼓励和支持。在医院隔离病房、方舱医院,看到我在拍照,有的患者会主动和我讲话,向我竖起大拇指,“你们记者也辛苦了,谢谢你们”。
如果是平时,听到谢谢,我可能把它理解为一句客气话,但在当时那个场景,这么一句话,却让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难受的是,隔着防护服的护目镜,我还没法去擦。

2020年4月,我的一张工作照。

最后谈一两句感想吧,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发展,的确给了传统媒体很大冲击和挑战。我当了16年摄影记者,年纪也大了,对这点感受尤为深刻。
但我也在不断学习、适应和接受:在新闻现场,我除了拍摄照片,还学会了拍短视频、采集全景素材,甚至搞网络直播。
因为喜爱摄影,成为了一名记者,经受生活磨练和岁月的洗礼,我更加坚定了要做一名好记者的决心。
我对未来不恐惧,而是充满了期待。我愿意守着初心,为了年少时的梦想,继续去按下快门。
从业16年,2020是我职业生涯分量最重的一年。

第3846期

讲述&摄影 | 湖北日报 柯皓

编辑 | 匡匡 小为

出品 | 腾讯新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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